我们的东方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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孩子们把牛拴在田埂边的一棵矮树上。村里正好敲起午后五点的钟声,于是他们嬉笑着跑远了,红领巾随着拂过脖颈的冷风飘舞。这时已经能看见太阳和追着它的光芒沉静地走下山去,轻盈而不浅薄的云被余晖勾勒出一道暗红色的边。

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工作,从四面八方拥往村里的广场。唯一的公共收音机在老木桌子上豪迈地播了一番长号,然后带着沙哑的气息吐起话来。已经工作了十七年的它只剩下中央台一个频道还能正常收音,但对于这座宁静的村庄已经足矣。

「我很抱歉,刚才我迟到了一刻钟的样子…因为有几个文件要急着处理,没有准时来到,希望同志们谅解我。」

人们点点头。

「首先,报告同志们一个好消息。」

乡下的老人、孩子和大人们静静地聆听着。无线电波在空气中沉默地扫过,讯息因说话者的思考而片刻终止。

「在十七号的清晨六时……我们成功发射了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卫星!」收音机说。


电磁波在自由空间中的传播速度与光速相等。二百三十七年后,如果地球恰好把它好奇的眼睛对准埃珥拉方向,人们有极小的可能发现一个大小不超过几纳米的光点。

那个光点几乎不可能被人类看见,事实上也曾经不被她的创造者所注意,因为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本在地下的黑暗中沉睡。它们沉默寡言,直到它们在迸裂的岩壁中重见天日,于多年未遇的烈火中重生,于磨轮和器械的雕琢下现出千万个细小的原体,经过无数只工匠的手而聚合。

埃珥拉是文明的摇篮,但文明不能一直生活在摇篮里。

一些国家的领袖代表人民做出了决定。在其中一人的指导下,首都工业基地的轧钢机日夜吟唱着赤红的音调。船只运来新的生命,让它们的乘客将投身于炽热的高炉,进港的第二天便匆匆告别城市。太阳好奇地看着工人们忙里忙出,不知道文明正在准备踏上一场飞出尘埃的旅程,只是随着月亮的问候和告别越走越近。

等到春天在冬天的安息地里复苏,一颗星星如此在的怀中诞生。


冰雪在柔和的日光下消融了。

人们将这颗星星称为“东方红”。她的质量约为九十六千克,直径约一米。她负载着一双俯瞰星球的眼睛,以及一个可以向地面发送信号的音乐播放装置。她将被另一个身高三十米的巨人怀抱着,飞向曾有数百亿人仰望过的星空。

三月十七日,墙上的挂钟指向黎明,天上的星辰还未隐去。炽红色的火焰喷薄而出,刹那间烧亮正沉在一片昏暗下的土地。溢出的水汽沸腾着掀起地上的云浪,猛烈的风在巨人的双脚下喷涌。

在混沌的灰白色中,东方红迎着黑夜冰冷而沉重的气息,飞向天空,如同一只在暴风雨里飞向远方的海燕。

愈发衰弱的重力和文明孕育的升力拉扯着东方红。除了群星和皓月,一切都在飞速下坠。

东方红颤抖着突破云层。她看见了由朦胧走向清晰的星夜。那是显成墨色的、暗蓝色的、无尽的、缺失重力的静寂。在银河飘渺而绵延的亮边上,两千亿颗或者更多的星星绕着更大的星群公转,而属于文明的第一颗星星即将登上天幕。

她在第七十三秒苏醒,第一眼便无可救药地爱上浩瀚星宇。

她决意抽身于沉重的枷锁,于是吻别将她送上这天际的泰坦,留下一份轻盈的灵魂。

她发现自己曾栖居的群山是那么渺小。但在那片群山和山下不远处的城市里,生活着六千一百万个她的缔造者、爱慕者和崇拜者。她能看见四十六亿人的出生或死去,这些人恨着或爱着他们从未离开过的地方。她能看见闪烁着的战争与和平,看见不息的欲望、妥协和愤怒,看见雪地、沙漠和摇曳着的树,看见稍纵即逝的飞行、潜游或奔跑着的生命。

阳光在运行的天体间投射而过,把她身上的每一处坎坷都映得灿烂,照得她身下的每一处江河湖海都如黄金般闪耀。

东方红呼吸着

她亦爱上这世界。


如果时间回到小山村里那个普通的黄昏,东方红可以看见人们为她的旅程而欢呼,可以看见村委会主任请来村里唯一的通讯专业的大学生——设法修好那台老收音机的唯一频道。在日落的尾声,暖色的云层即将泛灰之时,收音机终于重新开始嗡嗡作响。

「为什么我们总是听不到音乐?」有人问道。

「她刚刚可能正在地球的另一侧。等到她飞过我们的土地上空乐声可以变得更加清晰。」大学生简短地解释,「她得把信号发给我们的国家电台。也有可能是信号的接受出了…等一下。」

他忽然身体一震,紧紧抱住那台粗糙的造物。

音乐声愈发清晰。

来了。」大学生低声说。

人们仰头看向他们无法看见尽头的天空。在他们上空几百公里处,东方红正在飞越这颗星球的晨昏线,曲调也和村里的电灯一同变得明亮。

有人举起相机,大学生摇摇头。

「你们拍不清的。她不但太小,天空也还亮着。」

「可是我能看见她。」村民指着天空说。

「她在那儿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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